《生活在树上》：高考满分作文到底写了些什么

最近一篇浙江高考满分作文引发了网友的讨论，在一篇题目为《生活在树上》的作文里，考生在短短几百字内引用了数位欧洲近代哲学大家，还用到了不少生涩的词汇。读第一遍的时候我对自己语文水平很是惭愧，感觉初中毕业就出国留学的我中文水平可能已经退化，最乐观的说法也是止步不前。我基本上每隔一句话就有一两个词需要百度，有些表达和隐喻我也不能第一时间理解，也正是因为这个过程，我渐渐对这篇作文有了兴趣，这是一篇我写不出的文章，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也引起很多争议。

仔细想了几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写下这篇博文。在我看来，《生活在树上》首先是一个对现实的妥协，在残酷的高考竞争下，要在数不清的考卷里脱引而出实属不易，生活中没有人会这样写文章，我相信这位考生不管大学学什么专业，也不会再写这样的文章，但高考的残酷让他不得不把握阅卷人的给分点，不落俗套地引经据典，再加上些对古汉语看似恰当的应用，一篇满分作文被堆砌了出来。我不禁联想这位考生的生活状态，还有他写这篇文章时的心情，像他文章中写的那样，他也同样“生活在树上”，虽有对理想的憧憬，他不得不面对高考的现实，写出“接地气”的高考作文，仰望天空的同时，又扎根于现实。

《生活在树上》（浙江2020高考满分作文）
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
我们怀揣热忱的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不屑于古旧坐标的约束，钟情于在别处的芬芳。但当这种期望流于对过去观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虚无与达达主义时，便值得警惕了。与秩序的落差、错位向来不能为越矩的行为张本。而纵然我们已有翔实的蓝图，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巅立下了自己的沉锚。
“我的生活故事始终内嵌在那些我由之获得自身身份共同体的故事之中。”麦金太尔之言可谓切中了肯綮。人的社会性是不可祓除的，而我们欲上青云也无时无刻不在因风借力。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的符号客体，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尚缺乏体验与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而这种偏见的傲慢更远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义的道路上，对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与家庭与社会对接中塑型的动态过程。而我们的底料便是对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觉感与体认。生活在树上的柯希莫为强盗送书，兴修水利，又维系自己的爱情。他的生活观念是厚实的，也是实践的。倘若我们在对过往借韦伯之言“祓（祛）魅”后，又对不断膨胀的自我进行“赋魅”，那么在丢失外界预期的同时，未尝也不是丢了自我。
毫无疑问，从家庭与社会角度一觇的自我有偏狭过时的成分。但我们所应摒弃的不是对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价，其对批判投诚中的反智倾向。在尼采的观念中，如果在成为狮子与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骆驼一样背负前人遗产的过程，那其“永远重复”洵不能成立。何况当矿工诗人陈年喜顺从编辑的意愿，选择写迎合读者的都市小说，将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为桥段素材时，我们没资格斥之以媚俗。
蓝图上的落差终归只是理念上的区分，在实践场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譬如当我们追寻心之所向时，在途中涉足权力的玉墀，这究竟是伴随着期望的泯灭还是期望的达成？在我们塑造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浇铸我们。既不可否认原生的家庭性与社会性，又承认自己的图景有轻狂的失真，不妨让体验走在言语之前。用不被禁锢的头脑去体味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大海与风帆，并效维特根斯坦之言，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
用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个体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这便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

如果让我用我自己粗俗浅显的语言来总结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我觉得作者想说的是近现代之后，知识分子抛弃了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转向了抽象的意识形态斗争，传统的道德受到挑战。一时间大家发现了之前被压抑的自由，学者们愤世嫉俗对传统秩序大肆批评，但最终落得了内心的空虚还有为了叛逆而叛逆的“幼稚”，“廉价”思潮。绝对个人主义的兴起一时间是进步的表现，但作者看来是对自我错误的认知。作者认为，人不能单独存在，而是在社会，家庭共同的作用下存在，因此作者觉得不能一股脑不假思索的批判一切拥抱个人主义，而是要在拥有个人理想的同时保留人的社会性，应牢牢植根于家庭，国家和现实。

或许这时我们可以回到“生活在树上”这个比喻，细细评味，不得不佩服这位考生，“生活在树上”是一个很有画面感的比喻，代表着一个个体坐在高处仰望着天空，怀揣着理想，同时也没忘记自己深爱的土地，一颗树也表现了这个人的理想扎根于现实，没有完全脱离社会和家庭，而是在土地的滋养中望向天空，拥抱理想。乍一看，作者肯定对生活有着深刻的体会，这样的比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随便想出的。

这篇作文也在网上引起了很多网友的批评，网友中甚至有不少哲学专业的学生，博士或是大学老师，在他们看来，为了撑起这个完全可以用简单语句表明的中心思想，作者不惜引用了海德格尔，尼采，维特根斯坦三位哲学大家，更别提卡尔维诺，达达，柯希莫，切斯瓦夫·米沃什这些文化符号。而更犯忌讳的是，短短几百字里引用这么多，作者并没有仔细讨论任何一位，只是粗略提及，从他们身上各找了一两句貌似支持自己观点的话，而这些思想家，文学家们不见得同意彼此，而他们复杂深邃的思想也不能一句话带过。再加上那些生涩的古汉语词汇，这篇文章被批形式大于内容，没有实际的思辨，为了引用而引用，看似高深实则什么也没说。

与其说这位考生重形式大于内容，不如说高考作文重形式大于内容，阅卷老师重形式大于内容。高考作文不要求作者在短时间内对哲学思想或是文学作品进行具体分析，更别提批判性分析，而注重作者所表现的态度。千篇一律的考卷里如何脱颖而出，从这篇《生活在树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 引经据典，生僻古文，加上不落俗套的隐喻，成了高分的关键。甚至可以说，高考作文不要求考生写出深刻细致的思想，深刻细致的思想阅卷人也没时间看，还不如几个词几首诗几部著作里的引用吸引眼球。这样的要求，跟大学的思辨教育有了断层，在大学里学习文史哲的专业，切入点越小越明确越好，一篇大学论文要首先细致清晰解释原作说了什么，没说什么，然后再去评析观点的说服力，适用价值等等，最忌讳的就是像高考作文那样引用多位思想家，却没一位解释清楚，而写不清楚是没有理解最直接的表现。

在这篇满分作文被发表后的几周内，网友们挖出去年浙江的高考满分作文，跟今年的如出一辙，语气，套用范例多少相似，甚至由同一个培训机构的微信公众号发表，是浙江高考作文阅卷组长自己的培训公司，专门为高三的学生提供冲刺高考作文高分的课程。一条挑战高考公平的产业链被曝光，阅卷组长靠着自己手中的权利给上了自己课的学生高分，不断鼓吹这种到处引用，内容空泛，晦涩难懂的文章。事发后这位拥有二十年年“经验”的阅卷组长也被撤下，不知是否难逃法律的制裁。不管怎样，关乎高考公平的新闻，总能牵动全国高三学生还有家长的神经，如果高考都不公平了，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公平呢？我们需要反思的是，中国的高考是否越来越不公平了。我总想起老一辈大学生总提起当年文革结束赶上大学复课，大家是如何拼命考进大学好安排工作。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高考依然残酷，但是否这种现代科举制度已经被金钱钻了空子，又被权势利用了呢？

我不想批评这篇文章，我甚至也不想批判这位阅卷组长，我只是想谈谈这篇文章中所展现的中国高考，中国教育，因为正是这些长期的，系统性的教育框架造就了这种独特的利益关系。这篇浙江高考满分作文不是个例，而是一个恐怕全国各省都有的产业链。我首先要为这篇作文的作者辩护，我认为大部分的批评都跟他无关，这位浙江考生只是一位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想在高考中取得一个好成绩上自己心仪的大学。学校里，高三备考一年的他估计背了不少模范作文，熟悉了应试的套路，甚至可以说提前准备过此类文章。几百字的作文句句是他的妥协，对高考的妥协，他才是真真正正生活在树上仰望天空，不敢忘记现实的要求。

而让我警惕的是，在“商业化”高考的背后，是思想的暧昧和空洞。这篇作文虽是议论文，但作者没有自己的观点，只有自己的态度。“生活在树上”是一个暧昧的中和，是一个谁也不得罪的答案。作者既没有拥抱个人主义批判传统，也没有完全拥抱传统放弃个人在传统之外的追求，而是两个都要，既不否定现代化对个人发展的重视，也不否认传统文化，家庭的重要性，大家都重要，别伤了和气。而这种“暧昧”，在我看来，是中国高考，中国教育更深一层的特点。表面上，中国高考鼓励学生多读课外书，了解不同文化，还有意识形态，但潜意识里，是不鼓励学生有思想上的倾向性，不让学生选边站，如果硬要选边站，那就选党的那一边站总没错。这篇《生活在树上》巧妙迎合了当下社会的大环境，个人理想的追求和现实的约束，把大体的执政方针巧妙地换了种说法表达了出来。

我这里说的是中国教育的“特点”，我没有下结论说这是中国教育的“缺陷”，但这个特点到底是不是缺陷，依然值得我们思考。从一方面来看，写作中用”暧昧“的态度对待争议的话题有中国的文化特点在里面，中国的儒家讲究包容，道家讲究不拘一处的视野，有时思想上的倾向性是不包容，视野狭隘的表现，往大里说，中国哲学对世界哲学的一大贡献便是这种“暧昧”，这种中庸的思想甚至体现在国家的名字里面。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种“暧昧”到底是思想的广度与包容，还是意识的空洞呢？乔治奥威尔说（批判）意识的降低是政治服从的开始（reduced consciousness is the beginning of political confirmity）,这种暧昧的高考作文背后，折射出的是对个体思维的打压，对不同意见的打压，学生成长在一个貌似没有人会争锋相对的政治环境里，换着花样表达暧昧的态度成了教育的重点和社会责任的同义词。晦涩难懂的高考满分作文也就不奇怪了，因为那不是读万卷书后的一气呵成，而是个体思维的名存实亡。我们要反思的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否还需要这样的高考制度，这样的高考满分作文表现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文明的悲哀。